本文主体内容选自郑林教授专著《历史课程教材教法研究》的序言,编排时对呈现形式做了调整。
问:郑老师,年8月,您的新作《中学历史教学论》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据编辑说,这是目前该出版社学科教育学新形态教材中质量最好的一部。很多大学历史教学法老师将其作为师范生、教育硕士的教材或参考书。看过此书的中学历史教师也说,这本教材接地气,很实用。此前,您的《历史课程教材教法研究》、《基于学生核心素养的历史学科能力研究》、《中学历史教材分析》等著作,以及历史教育教学研究论文,也既有理论深度,又贴近教学实际,深受老师们的喜爱。您能在历史教育领域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是不是因为从小就喜欢历史?
答:进入历史这个行当,而且专门从事历史教育教学的研究,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小学到中学,在“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声中成长起来的我,也曾经有过许多远大的理想。想过要去攀登科学的高峰,拿诺贝尔奖;也想过要像马克思、恩格斯那样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唯独没有想到要学历史,更没有想到要去教历史,还会去研究怎么教历史。
上初中时,因为觉得历史没用,历史课上基本是不听老师讲的,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偷偷做其他科目的作业,或者看课外书。后来保送上了高中,仍然如此。高一有没有历史课都不记得了,高二进了文科班肯定有历史,我还做了历史课代表,但是对历史依然没有感觉,不知道学了有什么用,所以也没怎么学。为此,经常受到历史老师兼班主任的“敲打”。老师经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提醒我,不要以为其他课程学得好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历史课高考也是要算分的,和其他课程没有差别。即便如此,依然引不起我的重视。历史课代表的历史考试经常不及格,老师和同学们也习以为常了。
兰州33中文科班男生合影
平时的历史考试成绩可以不在乎,但是高考可不能当儿戏,它会决定人一生的命运。于是,高考前几个月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历史上。因为我很清楚,不管历史有没有别的用处,反正高考绝对有用,差了这一科的成绩,别说考好大学,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问题。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成绩下来,历史分的成绩我得了70多分,虽然比英语、语文等科差了十几分到二十分,但是毕竟比平时考试提升了二、三十分啊。更令老师和同学们意外的是我竟然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年,兰州三十三中(兰州大学附中)文科班有三名同学上大学学历史。两名到了兰州大学历史系,另一名就是我,到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那两名同学上历史系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有这方面的爱好。而我就有些特别了,父母都是理科背景,受家庭熏陶从小看的都是《我们爱科学》、《少年科学画报》之类的期刊,历史方面的知识积淀不多。我也学历史,令人不可思议。更有意思的是,两名理所当然该学历史的同学大学毕业后,一名进入司法系统,一名进入税务系统,从此不再与历史有任何关系。而我大学毕业后就没有离开过历史教育这一行业。
兰州33中文科班毕业合影
问:上大学期间,您对历史的看法有变化吗?
答:在大学期间,上课也是一件痛苦的事。不知道学那些过去的人和事有什么意义。好在北京师范大学有自由学习的空间,有丰富的图书资源,还有各种前沿的讲座。我可以自己决定学什么。从老子的《道德经》到爱因斯坦的《狭义和广义相对论浅说》,从库诺的《马克思的历史、社会与国家学说》到卡尔·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各种书籍都反复研读过,并做了大量读书笔记,记录下自己的思考。
真正自觉学习大学课程表里的历史是到了大学三年级,选了一门课叫《史记》研读。这门课基本上没有去上,考试怎么通过的也忘了。我是从图书馆把中华书局版的十册《史记》借出来,找没人上课的教室一个人静心阅读。花了一个学期的时间从头到尾把十册书全通读了一遍。读完之后,对历史的感觉仿佛到了另一个境界。我发现中学和大学历史教科书中写的先秦时期的历史,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从《史记》中看不出夏商周是奴隶社会。另外,我从《史记》的叙事中感悟到,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从古到今似乎一样,人的本性历经千年仍然没有变化。
更有趣的是,我们上大学那个时代很火的飞碟、外星人以及特异功能等现象,在《史记》中似乎早就有记载。我推测报刊杂志和广播电视中报道的飞碟、外星人可能是一些自然现象。如果是外星人,不可能经历了上千年还没有和人类建立起联系。《史记》中也有类似特异功能的记载,是一些人为了赢得皇帝的封赏而玩的把戏,最后都被识破。那时我就在想,到底有没有特异功能,没有亲眼见过不敢轻下结论。但是如果一个人大张旗鼓地宣传自己的特异功能,到处骗钱、骗色、骗权,那一定不是真正的特异功能。可是为什么还有许多人相信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这样,如今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迷信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因为市场有需求,一个大师被揭穿,另一个大师又站了出来。如果人们了解了历史,头脑会清醒一些吧。我总算认识到历史还是有用的,它像一面镜子,让人类能够看清自己的面目,还能让各种妖魔*怪现了原形。
历史系87级同学与赵光贤先生合影
除了《史记》研读,还选过一门课,叫《史源学》,是赵光贤先生给我们上的。为了上这门课,专门买了一套中华书局版的《资治通鉴》,共20册。上了一个学期,只学习了第一册的前二十几页。上这门课是要一字一句地研读《资治通鉴》,弄清每条史实的出处。先要在课前自己查资料,对书中的一些时间、事件、引文等等考证一番,然后再上课听赵先生讲。一次课能讲那么一两页,进度很慢。当时觉得这门课很重要,所以严格按赵先生的要求预习、听课,着实下了一番功夫。由于自己功力不足,还没有真正领悟《史源学》的真意,一学期的课就结束了。
后来,为了考研究生,我又仔细阅读了白寿彝先生的《史学概论》、《中国史学史》和《中国通史》第一卷导论。对历史又有了更深的认识。这些理论性比较强的书我能看进去,而且有自己的思考,但是中国史教科书却难以入目,那么多事件实在记不住。研究生入学考试的结果,总分上线,但是中国史分数太低,好像只有40几分。于是,同学们心目中本应该继续深造做学问的我,大学毕业只能去就业,最后到了北京市丰台区一所普通中学当历史老师。一个从小认为历史没用的人,开始给中学生讲历史如何有用的道理了,向中学生灌输那些连自己都看不进去的历史教科书知识。
历史系87级同学毕业合影
问:您中学教学经历中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对您后来的发展有什么影响?
答:考试。记得那时学生有个顺口溜:“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每到期末考试前,看着那些好学生在我面前背诵历史教科书中的知识那种一丝不苟的样子,我油然而生感激之情。同时又觉得学生们很可怜,他们那么认真地背书,就是为了期末考个好成绩,在老师心中树立一个好学生的形象。那些考过之后就忘掉的知识,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去背诵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都这样一个学法,不是在浪费生命吗?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值得探索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把人一生中最有生命力、最有好奇心的时段都耗费在那些脱离实际的书本知识的背诵上呢?如果那些知识将来有用,还情有可原,实际情况是考试结束后基本上就忘了。历史怎么教才有意义?
在中学工作七年之后,带着这个问题又重回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读研究生,专门研究历史教学法。有了多年中学历史教学的经历,重回母校学习,目标非常明确,硕士三年主要是学教育学。之后由于各种机缘又到外校读博士,学专门史三年。博士期间收获最大的是写历史学博士学位论文的经历。从论文选题到史料的收集整理、分析鉴别,再到用一种理论框架把史料组织起来,形成自己对历史的叙述,经历了完整的史学研究过程。博士论文完成后,感觉自己的历史素养与原先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经过六年的学习,对教育学和历史学两个领域的知识有了一定积累,做历史教学研究可以说是有些基础了。年博士毕业后又回到母校,在历史教育教研室工作,接手《历史教学概论》课程的教学,同时做一些中学历史教学的研究。从年开始,陆续在《历史教学》、《历史教学问题》、《中学历史教学参考》、《课程教材教法》等刊物发表一些中学历史教育研究方面的成果,内容涉及历史教学的方法、历史教科书编写、历史课程目标、课程内容等方面。纵观这些研究成果,历史教育的主要领域基本上都涉及到了。
历史系98级研究生毕业合影
问:做了这些研究后,您对历史教育有什么新的想法?
答:回顾以往的研究经历,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而自己的时间经历有限,不可能继续在各个方面都铺开,需要集中精力解决最重要的问题。那么,历史教育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呢?我们认为重要的,对于学生来说是重要的吗?考察一下这些年来出版的历史教育教学类的专著、教材,数量和种类已经很多了,期刊杂志发表的论文就更多。这些成果对于提高中学历史教学的质量产生了多大的作用?从我上中学那个年代到现在,中学历史教育经历了多次改革,从教育理念、目标到教学内容、教学方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学生对历史的态度、学习历史的热情有变化吗?
我们在中学做历史学科能力测试研究时,通常在新学期选择初二学生测他们在初一年级学习的内容,高二学生测高一学习的内容。访谈时,经常会有学生说,应该在刚学完测试内容的时候测。现在来测,学过的东西已经忘了。回想我的中学时代,以及我当中学老师时学生学历史的情况,似乎和现在学生的情况一样。考前背诵,考过之后忘掉。学历史就是为了拿那个考试的分数,之后历史就没用了,被遗忘掉。我们不妨设想,如果会考、高考不考历史,还有多少学生去学历史?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对历史没兴趣。每年指导本科生到中学实习,他们都会反映,有些中学生对历史充满好奇心,提出的问题我们那些在大学历史系已经学了三年的本科生都回答不出来。但是,那些中学生好奇的,并不是教科书中写的那种历史;他们主动阅读的,也不是教科书,而是课外书,有些直接就去读《史记》。也并不是所有的历史课都很无聊,有些老师的课引人入胜,直到下课铃响,还觉得没有听够,想一直听下去。那些能吸引人去学习的历史是什么?根据我上大学时读《史记》的经验,应该是那些学了能产生共鸣,使人有所思、有所想、有所感悟的历史。回到刚才那个问题:“历史怎么教才有意义?”我发现这不是历史教育的核心问题。“怎么教?”是个方法问题。方法很重要,但还有比它更重要的。给你一堆*土,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是炼不出*金的。给你一堆铁矿石,也是如此。只有找到了金矿,炼金的方法才有用场。
在首届历史教育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言
回顾我以前所做的历史教育研究,范围涵盖课程目标、课程内容的选择与组织、教学方法和教学评价等。虽然涉及课程内容的选择和组织,但主要是从方法角度谈内容,探讨怎么组织内容更有利于学生的学习。没有对“什么历史内容最有教育价值”做深入的探讨。经过十多年的研究,如今发现这才是历史教育研究的核心。我们不乏各种先进的教育理论、教育方法,缺乏的是有教育价值的内容。以前是拿各种先进的理论、方法来研究怎么从*土、铁矿石等各种材料中提炼*金,并付诸实践,结果可想而知。现在需要转变思路,先从各种材料中分辨出金矿石,再研究怎么炼金。历史教育所有领域的研究都需要基于历史学科内容,对历史学科内容把握的广度和深度决定了历史教育其他领域研究水平的高度。
按照一般的课程编制程序,是先确定课程目标,再根据目标选内容。看似目标在前,内容在后,其实不然。如果没有对内容的深刻理解,怎么能制定出有价值的、切合实际的课程目标。离开历史内容制定出的历史课程目标,只能是一堆假大空的口号,中看不中用,无法落实。如果从历史课程目标研究上升到历史教育的价值探讨,更需要以历史学科内容为基础。即便是历史课堂教学,也需要以历史学科内容为依托。我觉得只有贯通古今中外的历史学家才有条件探讨历史的教育价值、探究清楚什么历史内容对于学生来说最有价值。只有对所教历史内容有深刻理解的老师,才有可能上出高水平的课。
首届全国高等师范院校历史教师教育论坛合影
问:那您觉得什么历史内容最有价值?
答:这是我正在研究的问题之一。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知识的贫乏。既缺乏教育学知识,更缺乏历史学知识。想要做出高水平的历史教育研究成果,学识还远远不够。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学习要知道取舍,研究也要有所取舍,否则即使穷尽毕生精力也学不完,研究不完。即便做了取舍,要把一个问题研究清楚,也不容易。历史教育研究任重而道远,希望有更多的老师能把研究聚焦到历史内容的发掘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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